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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17

卦 二  火風鼎(01)

 

  眾人看貴公子將架勢這麼一擺卻又全無山賊氣息,武吉當先笑了出來,上前拜了一揖道:「公子爺您要是想一同乘車,不若我們下個占,要是個吉,讓讓個位子給您,不會不方便的。」

  「下占?怎麼?我看來不像是要攔你們路麼?」那貴公子依然背對眾人,卻搖頭晃腦地眺望天空,不過此時樹林中枝繁葉茂,其實是庇不見日的。武吉與曾啟銘對望一眼,曾啟銘點頭示意,武吉立時跳上了車,馬鞭連抽兩下,駕聲連呼,要往那貴公子旁邊衝去。

  剎見青銅劍閃著幽藍劃了道筆直青光來勢奇快,破空之音刷的一聲,劍鋒已攔在馬頸之前,武吉疾手掣馬人立,弄得馬車抖晃劇烈,就要翻倒。曾啟銘急跳下車,果然小青一個不穩便滾下車來,曾啟銘一把摟住,兩人摔成一團。

  那貴公子攔住了車,卻還是背對眾人,手腕靈巧一轉,劍尖又插於地上。

  曾啟銘扶起小青問道:「沒受傷吧?」沒想到小青眼中閃著點點淚光望著他,瞬時他也沒能多想,連忙將伯姬接下了車,讓馬車退開一旁;才走至那貴公子十步之距,拱手抱拳道:「閣下真是要打劫?」

  「哈哈哈!」那貴公子微笑道:「是啊,否則我攔你做什?快快把身上值錢東西交出來罷!」曾啟銘心中嘀咕不斷,適才看這貴公子使劍之法,比起崇白虎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他卻對長劍犯著懼意,想定先以守為攻,回頭看了眾人一眼,才道:「我們四人身上車簡身素,哪來值錢物品?」

  「所言非也,那位姑娘身上披的紫衫尋常染坊是染不來的,那可是朝歌貢品,而駕車的馬轡也不是尋常百姓所用……你們怎會沒錢使用?」原來那貴公子雖然自始至此尚未正眼瞧過他們一眼,卻早遠就注意了眾人衣飾物件是否昂貴,執意要攔;上官伯姬聽他提及身上的衣飾,驚退一步,右手揪了胸口領子,就怕這公子會剝去她的衣裳……

  「那只有得罪了!」曾啟銘左腳虛跨,擺出手揮琵琶的起手式作架。

  「其實我半點兒不想見血,你們乖乖交上值錢物品,我不傷你們便是…」那貴公子半轉身來,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隨腕甩了幽青圓弧,劍尖定點不顫,遙指他胸口。

  林蔭沙沙,一陣微風拂過,捲起一地樹葉。曾啟銘眼神始終盯著劍尖,不敢放鬆。

  「喔?你不用兵刃?」那貴公子見曾啟銘赤手而架,目光爍爍,絲毫沒取用兵刃的意圖,不由得訝異出聲;隨即說道:「好罷。正好我也不想見著血光。」說罷竟還劍入鞘,又慢條斯理的將劍連鞘斜倚樹下,兩袖「呼」地一揚,翩然來至曾啟銘面前五步,笑道:「進招吧!」

  曾啟銘沒料到這貴公子如此托大,又是一怔,手含虛掌,不敢向前。他所領悟的太極拳也僅於轉守為攻後發制人的程度;先前他貿然揮了崇白虎一拳實是心神激盪所致,眼前這局勢卻不知該如何先攻。那貴公子依然含著微笑,和藹地等待他出招。

  兩人對峙半晌,沒人先動手。武吉小青從沒見過這等情況,手心都捏出冷汗。

  「看來你擅長後發制人,這麼耗下去我也累了,不如我先攻吧,你小心了!」那貴公子忽然如此說道,竟是挺步向曾啟銘慢慢走去,右拳舉起,更毫無章法的往他臉上擊去。

  曾啟銘心中一凜,怕有暗招殺手,嚴謹地用一式左右倒卷肱蕩開來拳,退了三步。在兩方拳掌交格之際,那貴公子「咦」了一聲,眼神斗亮,隨即一沾即離,訝異地瞧著曾啟銘的臉。

  「你的內力真是怪異,內勁充沛卻全無表力……」那貴公子眉頭略蹙,卻又立即哈哈大笑幾聲;倏地身影一晃,笑聲未竭,人影已經飛步衝至曾啟銘面前,曾啟銘沒料到這快攻如此迅疾,急忙中棚勁一擋,正要以斜飛式引開來拳,怎料到對方也是左手一棚,右手同樣一招斜飛式的動作,卻又比他快上一霎,手腕一沾即將他身體蕩開;「砰」地一響,曾啟銘已被摔在十步之外,撞上路旁樹幹。

  那貴公子自己把敵人摔開,卻獨自擊掌叫好,笑道:「你不但內力怪異,功夫也是怪異,但還不足作我的對手。」曾啟銘腰痛背痛地緩緩站起,胸口一陣悶痛,咳了兩聲,心中更是驚訝。他知道自己的太極拳本來就不夠純熟,不過顯然對付獸群、崇白虎等已是足夠,卻沒想到竟會被這貴公子一招擺平。突然回憶起他當初學太極拳之時便是這樣被人摔來蕩去,自然知道在太極拳勁力攏罩之下會被如何擺佈;反想適才將他摔開的勁力卻不是斜飛式是什麼?何況那巧勁比他陰柔難捉,莫非對方用的也是太極拳?

  曾啟銘略定一定神,見那貴公子散步似的朝他走來,早已全神戒備。忽然貴公子以掌作刀橫手斬擊,掌刀未至,勁風已來,他連忙左手履右手採地化開了手刀,右手跟進拍出一掌按勁,果見對方以履勁引開了他的掌擊,他連忙變掌一擠,兩人竟打起了個推手。

  兩人來來去去,腳步進退之間四隻手更不斷劃弧成圓,肘擠腕黏,那貴公子臉色依然悠閒自得,曾啟銘卻已滿身大汗。伯姬、武吉、小青三人更是緊張萬分,神色擔憂。他們哪曾見過推手這樣的技擊之法,更瞧不出誰輸誰贏,只覺得推手的圓動之美吸引了目光。

  忽聽「嚄!」的一聲輕喝;曾啟銘左肩中掌,右足被勾,整個人竟凌空旋騰而起,在觀戰的三人驚呼聲中重重落至地上。

  曾啟銘心中早已驚駭萬分;這將他騰空摔倒的勁法,除了太極勁,不作它想。

  那貴公子笑嘻嘻道:「你這身功夫實在奇特,除非你還有別招,否則你勝不了我。」說完竟是伸出了手,似乎要拉曾啟銘站起,就像兩人僅是過招對練,絲毫沒有殺伐之氣。曾啟銘毫不領情,狼狽翻身站起。將架勢展開,怒盯著對方臉上驚問道:「你怎會我的功夫?」

  那貴公子嗤地一聲笑,答非所問:「值錢之物先交出來,或許我會告訴你。」

  曾啟銘明白自己實力遠遠差於此人,但是對方卻似乎沒有傷他們性命的打算,本欲帶著伯姬等人撤逃;又轉想這護衛就要失職,眼看要大大辜負了上官鴻焱的信任,頓時一股怒氣衝上心頭,捏了拳頭就要上前再打一場,突然手臂感到一陣細嫩溫熱,回頭一看,伯姬玉手輕搭住他,溫柔眼神中透著關愛。

  曾啟銘先是一愣,在那眼神注視下,心中又開始鼓鼓悸動。

  「別再打了,勿丟了性命……」上官伯姬輕語細說,聽得曾啟銘胸中一陣溫熱。伯姬柔柔挽起袖子,取下白腕上一付金鐲,又解下衣腰上一塊玉璧,些許碎銀,遞給了他。曾啟銘看那玉璧蒼翠如蔥,拿在手上冰涼無比,顯是價值不菲;再聽伯姬說道:「看來此人身負奇功,既是無法應對,也非壯士所任,不如依了他,我們去朝歌要緊。」聽她言語中絲毫無責怪之意;曾啟銘只是遲疑,那金鐲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心底也是沉甸甸的。

 

2007/8/31

初 卦  山地剝(11)

 

  其實只有曾啟銘一個人的時候,他可以很多自言自語的對話來自娛,但眼前的伯姬、武吉、小青等,對他說話卻恭敬有加,著實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尤其上官伯姬獨坐車內一隅並不多話,又時常暗自拭淚,掩面低泣;眾人心知她喪母難過,縱使有所不忍,卻也不想打攪。

  他們這樣悶走了一天,曾啟銘心想:「讓伯姬這樣沉默下去也不是辦法…」便胡亂想了幾著計策。入夜後眾人就堆柴生火,露宿野地。伯姬、曾啟銘兩人也並未自恃身分,跟著一同檢拾柴枝。武吉曾與上官家的商隊隨行多次,整備露宿也算熟手;夜裡女子們便睡車內,男子們則就地舖席而寢,並輪番守夜。

  隔日曾啟銘便按計而行,以不急著趕路之由,路途上扯著武吉請教馭車之法,或是騎馬單乘的技術,武吉自然也將所知所會的全都傾囊而授;不料曾啟銘對馬術卻是真的天生笨拙,或駕車奔馳差點摔進路邊田埂,或單騎策馬卻一再人立而摔,終於惹得上官伯姬那霜般的臉上噗喫一笑。

  這一笑,又讓曾啟銘得意了半天不止。如此往南走了幾日,官道轉往一座蒼綠小山。那山林葉茂密,山道只隱約可見。武吉搖頭笑道:「這裡半年前曾有一群山賊攔路,不過之前我們家商隊經過之後便順手除了去,後來半年來就再沒聽聞這兒鬧山賊了。」

  小青道:「可別現下又有了山賊,那可笑不出來了!」


  武吉道:「那麼就是曾壯士出馬的時候了,我們可是有個虎鬥作護衛呢。」

  曾啟銘道:「虎鬥也沒什麼了不起,山賊們殺氣騰騰,誰知沒有隱世高手?」

  武吉道:「要真是隱世高手,還會來做山賊麼?」談笑聲中這雙馬安車一路顛簸地進了山道。

  馬車沿著山路慢慢而行;林中翠葉蔭天,日光篩落如星,乘著和風與噠噠蹄聲作伴,四人的疲勞也被掃去大半。轉過了個山坳,山道變窄,馬車隨慢了下來。

  轉上了個陡坡,眾人下車而行,車上僅留武吉駕車與家當,以減輕馬匹的負擔。

  「前面有個人影呢!」

  一個閃光忽然刺了小青眼睛,她定神細看,訝異說道。

  眾人探頭張望,果然見前方參天老樹下有個年輕男子坐在山道邊。慢慢走近,才見那男子衣裳華麗,黑袍繪騰,玉冠束髮,璧珮懸腰,一柄青銅劍的劍鞘上綴滿寶石美玉;雖是山路煙塵僕僕染了他一身,卻也難掩他渾身發出富貴子弟的氣息。

  「這樣的人應當不會是山賊吧?」

  「可這人看上去就是個公子,不是麼?」

  「那說不得這公子尋咱們將寶劍賣了,就為了搭一程車呢。」

  「那麼,是看咱們小姐收不收,還是壯士收不收啊?」武吉小青兩人嘻笑的聲音傳散林中,引起了男子的注意。

  那男子一看有路人踅來,翩翩站起,姿態優雅又不做作。他先對曾啟銘等人露出和藹笑容,這舉止斯文更令人覺得是個瀟灑公子。武吉下了車,待要上前攀談,怎料那男子竟然轉過身去,將背對著眾人。曾啟銘等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正要詢問,卻看那男子悠然將劍拔出了鞘,劍尖劃了一道虛線,朝天一指,那人便凝止不動。

  琤琤劍鳴在耳邊迴繞不去,那青銅劍華麗之餘顯然也是柄寶物。

  那男子目不轉睛的盯著劍尖,似乎陶醉在自己的寶劍光輝中。

  「如此富貴子弟,怎會出現在這荒山野嶺?」曾啟銘猛然想到這,又見那男子自始至終都帶著溫文爾雅的微笑,直看的心底生毛;就怕這男子是個瘋人,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忽聽那男子「哈哈」笑了兩聲,聲音輕雅,絕無瘋癲之感;曾啟銘頓時放心,慶幸不是個瘋人。但笑聲之後卻又一片寂靜,曾啟銘等了半晌才問道:「來者何人?」

  那男子似乎就等人問這句話,只聽他輕聲唸道:「此山為我開!」說著語氣未斷,手腕倒轉劍柄將劍尖往地上一插:「此樹為我栽!」隨即左手衣袖揚揚一揮,插至腰間:「欲要過此路?」才緩緩轉頭望向眾人,眼角帶笑:「留下買路財!」

  曾啟銘心頭一涼,暗罵一聲。原來這人模人樣的貴公子竟是個攔路打劫的山賊?

 

2007/8/29

初 卦  山地剝(10)

 

  上官鴻焱眉頭一挑,默默看著手上龜殼。從燕往南,千里之外便是朝歌。

  「我就直說了,不知壯士能否順路護送伯姬一同前往朝歌?」

  「咦?」曾啟銘心頭一驚。他功夫有幾斤幾兩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若要護送個女人,就怕自己遇上真正高手自己應付不來,才要推辭,又聽上官鴻焱道:

  「為報崇白虎殺妻之仇,我在北境必然無法可施,適才下占,當往西周投靠。」頓了頓,上官鴻焱又道:「但我妻入殮大祭,卻也必須準備,若待大祭結束,崇白虎也該從鬼方回來了。雖說太師自有重懲,不過北伯崇侯虎為人諂媚阿諛,大王面前奉承幾句,再重的刑怕也會輕罰。所以伯姬眼下也必須走避一方,能有壯士沿途護送,我也心安。」

  「別讓我走!」伯姬抽泣不已,一字一字慢道:「待他來娶,我便一刀刺死他!」

  上官鴻焱摟著女兒肩膀,哀嘆道:「妳娘親並不是為了讓妳殺崇白虎才死的,妳若用此法報仇,就枉費娘親的一條命了!」轉頭又對曾啟銘續道:「大祭之後,我于北境遣解僕眾,再分散家財轉投周地;崇白虎有愧於我,日後追來,只要伯姬不在我身邊,他也不能拿我如何,就算他敢,我也有應對之法。」

  「那…若伯姬跟我去了朝歌,你們父女又要如何相會?」曾啟銘聽上官鴻焱如此信任他,又想伯姬楚楚可憐,被激得一身義氣勃發,這句話脫口而出,算是答應了護送之行。


  「一法是我于西周穩定後再派人去接,」上官鴻焱捻鬚道:「另一法,則就有勞壯士若朝歌要事辦妥,不妨來西周相會!」

  「好,就西周相會!」曾啟銘抱拳為禮,恭敬一拜。

  上官鴻焱又對女兒囑咐幾句,才遣開伯姬、仲姬姊妹。

  待上官姊妹離去之後,曾啟銘上前道:「有個遲疑之事,盼聽主人意見。」上官鴻焱道:「但說無妨。」曾啟銘道:「我實在是個粗人,就怕照應不好大小姐……」

  「這我也想過。」上官鴻焱側頭深思半晌,說道:「是該遣個忠心機伶的家僕伺候,卻不知當遣誰去……」

  曾啟銘看眼前武吉勤快地忙進忙出,心動一念,問道:「武吉如何?」

  「武吉忠心,卻少機伶。」上官鴻焱又想了一下,說道:「是可考慮,我再選選。」

  說罷他便與家卜同入了內廳。

  曾啟銘收起放在案上的兩本書,思索著要如何處理。

  若是一把火燒去,定可避免日後或會衍生的旁枝,但他看著書中拳譜,總覺得冥冥中這兩本書也會對他有所助益,於是又收入懷中。反正書隨時可燒,倘若發生了什麼意外之事,再一把火燒了,不然撕爛泡水,或囫圇入肚都能銷毀,也不急於這一時。

  當晚他至靈堂祭拜上官夫人。上官家鎮日哀聲,靈堂內絙瑟交鼓,鳴篪吹竽,哀肅的曲子他聽著並不心煩,反而始終帶著歉意。

  隔天早晨梳洗完畢後武吉便來請他;來至中庭,昨日打鬥痕跡早已洗刷乾淨,而令上官夫人香消玉損的石雕也已毀去剷平。庭中僮僕婢女立滿了人,正首一輛雙馬安車,車座上堆了一些事物。

  上官鴻焱與他客套幾句,又期待他幾句;說話間伯姬來至跟前,怯生生低著頭向他行禮。他知道,這女子在他將其回送西周前的性命與一切,都托付給他了。

  上官鴻焱選定了武吉與小青隨侍他們,他想這樣也好,畢竟女子交給女子照料,必比他更為合宜,他僅需盡護衛之責,也省去許多事情。

  伯姬對父親行跪拜之禮,啼哭著喊爹聲,他突然覺得那是一幕幕在眼前身蒞其境的戲碼,這一切都發生了太快,他心中總感覺反應不過來;想到血清,想到上官夫人的死,肩上創口微微刺痛。

  伯姬上車前仲姬與她相擁而哭。他想姊妹情深,父母恩義,對他來說是沒發生過的。

  一陣麻木感襲向心頭,他驟然發覺這似乎是他來到此地的原因。

  他需要找回他被隱藏的人心。

  他看著上官伯姬,依然如昨日般美麗動人,卻已不再讓他失神。

  他覺得這女子似乎打開了那扇能令他改變的門。他第一次為陌生之人付出這麼多,也第一次承受自己內心深深的歉意;更第一次承擔了自己能力以外的責任。

  而且,還不容有差池。

  他誠心地對上官鴻焱一躬而拜,乘上座車,武吉催動馬鞭,安車徐徐啟程。

  馬車一出上官家門,曾啟銘那心懷底的飄邈思緒便都隨著走馬景物逐一消散。他自被上官家救起後便未曾跨出過門堂一步,於是燕城裡的市集,往來的行人對他來說都是新奇事物,便拉著武吉悄聲詢問。不一會兒出了城門,官道邊上的桑林幾名婦女挽袖採桑,或是泛著綠油翠色的田野中農夫裸足耕田都吸引著他的目光。武吉被扯問了半天卻也沒顯露不耐之色,反都解釋詳細。

 

2007/8/28

初 卦  山地剝(09)

 

  上官夫人沒了糾纏哀嚎的聲音,身軀緩緩直直倒下,又是一聲悶。那片紅跡順著軀體落勢劃了一道曲線,如赤紅色的衣帶。

  吵鬧聲瞬息噤聲,上官家若大的庭園中只聽得眾人快慢不一的呼吸。

  眾人一片愕然中也不知靜默了多久,近侍的女僕哀哭出聲,顫抖下跪,驚慌慌地以膝作足爬至主母跟前,攙起她軟軟軀體。

  「夫人啊……」

  上官鴻焱閃至夫人身邊,推開家僕,將夫人輕輕抱起,長鬚已沾滿涕淚。

  崇白虎見這變故,頓時慌了手腳呆立庭中。

  突然門外進來一隊兵卒,當中一人面目嚴峻,身披紅袍戰甲,腰佩玉戎、青銅劍,一身上下卻無額外華貴飾物,反倒是塵土斑斑。

  那人見崇白虎杵在庭內,話不分說大手就望他後頸抓去,罵道:「聞太師命你後運錙重,你怎溜回燕城在上官大夫這兒廝混,不怕軍法麼?」

  崇白虎猛然回頭,一見來人,抖口叫了聲:「二哥……」

  此人便是雀州侯崇黑虎。他聽胞弟聲音發顫,臉色有異,才望庭中掃視。這一看,也是心頭一驚!

  地上一名上官家的家僕被打得鼻青眼腫,肩上血流不止,石雕那邊眾僕人哭哭啼啼,上官大夫更摟著一名身著華麗服飾的婦人,卻不是上官夫人是誰?他大力擲開崇白虎,奔步趨前探看;上官鴻焱抱著夫人屍身,一臉悲苦望向他來,聲嘶語竭道:「崇大人……崇白虎他…他殺了我妻啊……」

  「噹啷」一聲,四尺長劍掉落地上,崇白虎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上官伯姬跪地哀泣,匍匐至母親身邊伏著屍身痛哭。

  崇黑虎迴手揪著崇白虎衣領,怒罵道:「你一場搶婚,怎會誤殺了妻家主母?」沒待崇白虎答話,他已重重賞了崇白虎一拳。又大喝來人,崇黑虎領下的兵卒一齊單跪待命。

  崇黑虎吩咐幾句,兵卒們井然有序地抬走暈厥不醒的崇家兵。他奉太師之命來催崇白虎押糧,回家後卻不見胞弟人影,家僕紛稟崇白虎到上官家來搶婚;雖覺不妥,但大族搶婚之事在商朝並不見外,他也沒放心上,就依線尋來此處。眼看胞弟在此闖下大禍,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若是尋常百姓崇家以北伯侯之尊,多少還能將事態壓下,但上官鴻焱乃是北境鉅商,又為司命大夫,恐怕此事難以善了……

  想到此處,崇黑虎恭敬踞蹲上官鴻焱身邊,誠懇道:「此刻太師于北境之外與鬼方開戰,崇白虎不守軍法,太師自有重懲,乞求大夫先以國事為重,誤殺夫人之事,黑虎先押家弟後運錙重面覆軍命,回頭再上門謝罪……」

  崇白虎雖怕極這治軍嚴厲的二哥,仍是脫口辯駁道:「要是伯姬不抗拒,乖乖與我回去,事也不……」話沒說完,崇黑虎又賞了他一拳。

  上官鴻焱冉冉立身,雙目淚紅,悲色中一揖到地。

  崇黑虎抱拳為禮,揪著崇白虎走了。

  顧門家僕靜悄悄闔上大門,一時間庭中跪著百來家人僕眾,聲聲悲泣杳冥冥。

  曾啟銘翻身爬起,來至上官夫人身前,道:「是我害了夫人……」他不知這時應行什麼禮節,說罷便屈膝跪拜,誠心地再三叩首。

  上官鴻焱拭去淚水。他心中也明白,若方才以神形訣攔住夫人必然可免去夫人撞死的慘事;卻因為心中那對於祖訓的遲疑,事情就慢上一步。他是個正直之人,自然沒想要遷怒曾啟銘的見義勇為,但對於夫人被崇白虎殺害之仇,卻是必須報還的。

  上官鴻焱難過了一會兒,探手將曾啟銘扶起道:「這事不怪你,是崇白虎這廝逼人太甚……」

  「我貿然出手,害了大家……」曾啟銘面有慚色,尤其看伯姬悲痛欲死,更是鼻酸。

  「事已至此,壯士自責無益啊!」上官鴻焱猛然想起一件事情,問道:「適才壯士所用的擊技之法,可是乾坤訣?」

  「絕對不是!我也不認識什麼西伯侯姬昌!」曾啟銘堅定道:「我所用的叫太極拳,是……」本來想說是傳聞中武當山張三丰所創,但又想到這時武當山還不知道在哪,便打住了嘴,硬將話吞了回去。反問道:「卻不知道西伯侯與乾坤訣有何干係?」

  上官鴻焱疑道:「此事鬧得天下皆知,壯士卻不知道?」

  「我若是知道當然不會問你…」曾啟銘心中嘀咕著,口中卻道:「在下前來北境之前流離失所,不聞世事,還望主人說明。」

  上官鴻焱撚鬚道:「西伯姬侯家傳的武學便是乾坤訣,此刻姬侯正因大王要取他家的乾坤訣,而被囚於羑里……」

  曾啟銘聽了一怔,心中暗道:「姬昌是這樣被關的啊?」口中道:「此事略有聽聞,至今才知原委。」

  上官鴻焱若有所思,並未與他繼續對話。過了一會兒,他才從懷中取出一個龜殼、數枚石子,吩咐家卜取去作占;又命男僕將夫人入棺收殮,命女婢將家中灑掃整理;調度明快,十足展現鉅商之態。伯姬、仲姬兩姊妹始終伏棺低泣,不能自己。

  曾啟銘不知如該何自處,垂手立在上官鴻焱身後;武吉將他拭身敷藥,重新更衣,他也只能投以歉意,不敢多說話。

  不一會兒家卜便取了龜殼過來,卻有三個。

  上官鴻焱看著那三個龜殼,面有愁色。原來家卜一占之下竟得到了意外的答案,於是又連下二占,哪知三占結果全然一致。

  兇有吉,二組人,一南一西。

  上官鴻焱所問之事本是該不該當報仇,反得到這樣結果,思索片刻,喚來兩名女兒。

  姊妹倆人哭得雙目紅腫,曾啟銘一旁看了更見憐惜。那仲姬也如伯姬一般美貌,但少了幾分冷玉高雅,而多了幾分俏麗靈巧。他看了一會兒便別過頭去,暗暗告誡自己不可再著迷失神,否則大為不敬。

  父女三人談了片刻,上官鴻焱又招呼曾啟銘前去談話。

  「不知壯士今後有何盤算?」上官鴻焱開門見山問道。

  「這……」曾啟銘早想過自己惹下如此麻煩,上官家自然得將他趕走,就算上官家不趕他,他也應該要自行離去;然而該去之處他卻未曾考慮過。他當然想找回之前的夥伴看看血清是否如期送到,不過他心底也知道那是幾近不可能之事。猛然他想起一個人,便打算去見上一見。

  「我……我應該會往朝歌去。」

 

2007/8/27

初 卦  山地剝(08)

 

  看崇白虎又是一劍刺來,而這刺擊對方已是第四次使出,曾啟銘當下有了七分把握,一式金雞獨立轉了個半圓,左手格開劍面,左膝也擋住了崇白虎變招的腳踢;曾啟銘再將腳步一接,進步搬欄捶硬生生擊中崇白虎腰眼;崇白虎瞪眼一驚,受了這勁力衝擊,連退數十步後又踉蹌跌出廳外,嘔了幾口血。一旁家兵見主人受傷,深怕事後遭北伯崇侯虎追究護主不週,那可是家法嚴厲,連誅三族,全都奮不顧身地上前與曾啟銘鬥了起來。

  此時曾啟銘喘息不已。適才的反攻可說是他最後氣力,他本來就不是擅長運動,功夫招式學了,卻沒培養維持的耐力;這時應對家兵的圍攻,便開始力不從心起來。

  一個家兵飛拳擊中他鼻樑,登時打得他鼻血長流,頭暈目眩;眼看就要被打倒在地,無意中瞅見上官伯姬那滿臉憂色,心頭一慌,這才想到若無法把她救離魔掌,那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出手;現在經他這麼一鬧,就算立時被打死了,上官家仍會受到牽連……

  也不曉得哪兒生來一股氣力,曾啟銘翩翩站挺,招架著眾家兵的攻擊,一方家兵們卻愈打愈駭!他們明明將拳腳全對準了曾啟銘打去,但一拳一腳就是被莫名地轉了方向,每每差幾分就能打到他身上,又總是若有似無地被轉偏開來。當下眾人心底生懼,互相交使了眼神,打算用他們在市井強暴抓人的方法一擁而上,要將曾啟銘強壓下去。

  隨著助威吆喝聲,十名家兵同時撲上,有人抓向左腿,有人抓向後心,分工之極,各有方位。

  十個人影已將曾啟銘蓋下。


  吼如旱地雷暴聲,十名家兵輻射飛開,有人撞向土牆,有人撞翻几案,口吐白沫,暈厥一地。

  卻看曾啟銘在輻射中心緩轉而靜,手畫太極圓。

  上官鴻焱與崇白虎幾乎同時脫口而出:「乾坤訣!」

  曾啟銘氣力一散,頹然跪倒。

  「你是何人?與西周姬侯有何干係?」崇白虎環眼睜圓,口角帶血,眉頭微微縮蹙,顯是受傷不輕。他拖步走入廳中,伸手怒指著曾啟銘;戰甲上的竹片在搬攔捶衝擊下紛紛碎散一地。掃視一地受傷家兵,崇白虎緩緩說道:「上官鴻焱,你身在燕國,又掌司命官吏,竟聯通了周地細作眷養家中,有何居心?」

  上官鴻焱心頭一凜,暗叫糟糕。崇白虎這一指責,套於身上的罪名可大可小,斜眼瞧著案上的兩件寶物,心中暗驚:「難道這兩件寶物便是乾坤訣的神功心法?倘若真是乾坤訣,就與西伯姬家脫不了干係……」

  「或是…或是……失傳的靜陰動陽二訣?」上官鴻焱皺眉沉吟。自軒轅黃帝於逐鹿與蚩尤一戰,雙方與會的八大部落死傷無數,後世便流傳下當時八部武學奇功,稱為獨尊八訣,于後而傳有歌謠:

  靜陰先始,動陽化天;萬物方圓,環乾有坤。

  五行君子,厲厲无咎;敬鬼祀道,現神無形。

  天地生息,恣胎蠶變;盈素窮韻,羽化飛仙。

  其中除黃帝與蚩尤兩部落相繼失傳的靜陰、動陽二訣之外,餘下六訣皆聞各部落有傳序家族,他上官家即是神形訣祕傳部族後人;而西伯姬家舉世皆知,是乾坤訣的傳人。

  他剛才情急之下由火堆酒水中取回兩件寶物就是用上了神形訣心法,速如鬼魅,因此在相鬥的兩人根本沒看見他的身影;然而曾啟銘最後一招,卻似用上借力打力,將眾人之力迴繞予身卻不傷人,再于一瞬之間將眾人的力量返還……

  如此功夫正是乾坤訣中不外傳的心法!

  「我?什麼乾坤訣?我…與姬昌半點關係也沒啊?」曾啟銘一頭霧水,才要站起,兩膝卻一蹎而倒,氣力盡失;肩上傷口兀自泊泊流血,紅液滿身。

  崇白虎臉色奸佞道:「讓伯姬與這細作同我回去,你可無罪!」他此時色心橫發,仍然在盤算伯姬的主意。本來欲吩咐家兵將人押下,又見帶來的家兵仍躺地昏迷,一時間無人可以使喚,須至上官家外才有在外等候備馬的家兵;突然心生一計,青銅長劍平橫橫地放在上官伯姬的玉頸邊。

  這一放,顯是把上官伯姬押作了人質。崇白虎見局面難控,已決心蠻幹到底。

  「崇大人…這,您這是作甚?」上官鴻焱大驚失色,探手虛抓卻不敢上前。

  他知道這時若施展神形訣定可救女兒離開險境,但如此便得顯露武功,因此礙於祖訓不敢出手,一旦出手便得封口,必得殺了崇白虎;假若殺了崇白虎,勢必將危及三族……

  上官伯姬見利劍橫頸卻面無懼色;反倒嫣然一笑,望崇白虎微睇一眼。她心下已打定主意。就要自戕也須等進了崇侯家才可施行;若此刻貿然割頸自盡,只會令崇白虎百尋藉口,反而連累父母。

  崇白虎「嘿嘿」冷笑兩聲,一腳踹翻正欲爬起的曾啟銘,又奮力踏上他肩頭傷口,曾啟銘受痛呻吟幾聲,崇白虎更將腳板轉了兩下,獰聲道:「伯姬在我手上,你就乖乖受縛吧!」說罷,又吩咐上官家僕去取粗繩,欲將他捆縛起來。曾啟銘強忍劇痛,眼神卻怒意騰騰,幾乎要噴出火來。

  上官夫人見了女兒的笑容,頓時淚水盈眶;她倆母女同心,怎會不知伯姬的心意?想她此去便再無歸寧之日,心中滿是忍不下,捨不得;奔至庭中硬拉著崇白虎衣袖哀求。

  「娘,您別過來,利劍無眼……」伯姬心頭痛楚,淚珠潸潸。

  崇白虎不耐糾纏,輕推她一把。上官夫人弱不禁風地跌倒在地,一旁服侍的婢女急急攙扶,上官夫人卻推開家僕,又是上前哀求。崇白虎不耐其煩,對上官家的眾僕厲道:「還不拉好你們家主母!」衣袖甩開,上官夫人又跌滾一旁;但她依然不肯放棄,再三繃拽糾纏,無意中卻碰撞了崇白虎腹中受傷之處。

  崇白虎劇痛攻心,怒氣斗昇,迴劍就要往上官夫人身上斬去。

  伯姬怒道:「我與你同去便是,你何以如此對我娘親?」她玉手急抓著青銅劍,淡籃色的衣袖霎時染上絲絲紅血;伯姬一抓之下手掌已被劍鋒割傷一線。

  崇白虎本來環眼透火,一見伯姬滿臉淚珠,眼底盛怒,心頭怒火立時消散如煙,但他在燕城中向來呼風喚雨,哪受得住這般煩心糾纏,鼻中哼氣,一腳踢開上官夫人。

  「滾你的吧!」

  他這一踢無意中使上了力;只見上官夫人跌飛數步,額角碰上一旁石雕,發了悶聲。

  一片殷紅在青白石雕上默默暈散開來。

 

2007/8/23

初 卦  山地剝(07)

 

  她感謝他的出手相救,但又害怕他為此而送了命。況且若真抗拒崇家的勢力,只怕父親在燕城的商事、朝中的官爵都大有變數,這點利害得失,她是知道的。她早已私下想了幾條方法來保住自己的清白貞潔;其中最壞的打算也不過一死而已。她緩緩轉身,跟著家兵走了。

  第二次的四目相交直看得曾啟銘心慌意亂。他收到了眼神傳遞的謝意,但他也察覺崇白虎的勢力似乎強壓著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怕剛剛貿然出手已經害了上官鴻焱;正鎖著眉頭發愁,斗然發現那哀怨眼神中竟帶著死意,嚇得他心跳微微一停!

  於是,衝步奔上,曾啟銘還是出手了。

  他怕極那樣的眼神在他夢中出現。他怕這惡夢的來源只因為他沒出手救人。

  崇白虎暴喝聲中,青銅長劍半空劃了一個弧形,直追曾啟銘胸口;曾啟銘斜身倒踩三才步,千鈞一髮之際只見一道血箭噗地噴了崇白虎滿臉,原來曾啟銘只避開了利劍透胸,但還躲不過追來劍勢。只聽「哧」地一聲,曾啟銘由胸至肩被劃開了道血紅口子,衣衫盡破,裸露出他身上無數野獸齒痕的傷痂;他順手將破衣扯開,直往崇白虎臉上丟去。

  而這一奔一閃已讓曾啟銘來到廳外的上官伯姬身邊,一旁崇家兵反應未即,被他一人一掌印在胸口;陽勁震出,兩名拉著主母的家兵頓時噴了幾口悶氣,軟膝跪著滾地咳嗽。

  隨著喊殺聲崇白虎已撕爛破衣追出廳來。見那第二劍已經迎頭殺至,曾啟銘卻面帶懼色,急急閃開不敢硬接。

  原來長戟利刃之處不過一尺半,抓緊間距還是能格開戟柄,但是四尺長劍的鋒口就比戟刃多出許多,曾啟銘還沒自信能準確的格在劍面之上,就怕一個失手,手臂莫名其妙給卸了下來。


  崇白虎一陣猛攻,劍招雖然普通,都是戰場上劈砍刺一類的動作;但是力量剛猛,使劍又快,每每曾啟銘要抓隙反攻,卻在崇白虎快劍之下被逼的手忙腳亂;幾個起落,這兩人又打回廳內。

  畢竟曾啟銘所會的太極拳只在入門皮毛,雖然練會書上的套路,終究還未體會以柔克剛的真髓;而且也只將幾個招式練得熟悉,更別說拳理上的應變互通;一身的武功應對野獸家兵等能夠奏效,其實是無意中引動了天生的怪勁。但他所使勁道也還停留在通常武術陽勁的剛強層次,陰勁的輕柔卻還在懵懂摸索;因此遇上真正善戰力大之人,幾乎是以硬碰硬,曾啟銘當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太極拳的巧妙反被自己捆手綁腳地侷限住了。

  「砰」聲巨響,曾啟銘原本藉著廳中青銅大鼎左閃右避的和崇白虎周旋,卻不小心踏著剛才滿溢地上的酒水,失足滑倒,一張几案被曾啟銘壓得粉碎,酒爵盤盆散落滿地。

  上官鴻焱自曾啟銘與崇白虎等人開打放對,便悄悄觀察著曾啟銘武功,一來是看他身法怪異,二來也在暗打算盤。他當然不願意女兒被崇白虎帶走,卻也知道無法避免,才會一再藉故拖延;曾啟銘此番出手,令他心中喜憂各半。喜的是這麼一鬧,自己女兒或許不必落入崇白虎的魔掌,但終究會大大得罪崇家,這便是擔憂之處了。陡然看見地上一件事物被他兩人激鬥的腳步踢來踢去,卻是剛才還給曾啟銘的木匣。

  他心底好生納悶,這寶物交還給曾啟銘時見他臉色閃爍,待要詢問,崇白虎這瘟神便闖了進來;而此刻兩人相鬥,木匣顯然是由被打碎的几案上掉下的,也顯出曾啟銘心中著實未把這事物放在心上,否則至少會將木匣收進懷中才是。

  正盯著木匣思索,就看崇白虎一腳踏翻木匣,兩件寶物散了出來;一件滑到地上流有酒水濕處,另一件卻被踢往廳中鼎下的火堆裡。

  上官鴻焱驚慌之下,情急大喊:「糟糕!」身形一閃,探手往火堆抓去。

  曾啟銘聽這「糟糕」一喊,急望向上官鴻焱,見他仍站在原地,不知是為何作聲;又急望向廳外上官伯姬之處,看她在指揮家僕照料方才被自己打傷的崇家兵,或許是聽得父親的喊聲,也正朝廳內張望,兩人無意間第三次的眼神交會令曾啟銘又是心頭一蕩,想像那柔情如鏡如湖,曾啟銘更加痴醉起來;而崇白虎動作也是一般,不過卻見上官伯姬對他依舊慍嗔一色,擄她做妾的想法又更深一層。

  這兩人誰都沒瞧見上官鴻焱是如何撿起地上兩本書。

  上官鴻焱將書平放主案上,一本太極拳入門已被酒水浸透一半,一本易經則被溫火燒去一角。他暗暗吃驚,訝異這寶物入水,卻只是稀爛速度奇快,而書上的文字圖畫卻遇水不爛,猶如鑴刻在竹片上的圖畫文字,但更輕薄簡便;且入火焚燒的速度也比一般物品快上許多,似如布絹棉帛一類,卻無布疋韌性……

  崇白虎大罵道:「上官大夫可別引我分心,今天我非帶走伯姬不可,死了個虎鬥,也不能把我怎了!」手中長劍依然沒有閒下,刷刷數劍攻向曾啟銘。原先崇白虎心頭略有疑慮,但看曾啟銘一身野獸齒痕傷疤,而且招式似乎不善於應對一般兵刃,也推定他是被聞太師解散虎鬥的餘人,當下更大膽放心起來,欲至他於死地。憑崇家北伯國主的地位,處死個以下犯上的虎鬥之人更不是什麼困難事情。

 

2007/8/21

初 卦  山地剝(06)

 


  崇白虎端爵飲盡,衣袖擦去羊肉油膩,豪聲對上官鴻焱說道:「上官大人,此方你我結為親家,四伯封地列土之中大可暢行無阻,無人能攔了。」頓了頓又道:「如此對你商賈買賣定有大利啊!」

  商賈買賣有通行各封地的令牌固然方便,卻也不是必要,而他上官鴻焱更不是會把女兒賣了,只為了一個令牌的商人。他心中竊笑,舉爵陪飲,推攔道:「我雖是當家作主,不過兒女終身大事,若一時不察誤了崇大人,這……崇侯不是入朝歌晉見大王了麼?說不定賜了國都美女與以婚配。」

  「這簡單,我先將伯姬納房為妾。」崇白虎得意道:「改日我兄長回都無事,再行扶正,若有事,則請兄長代謝天意……」

  「崇大人如此可就委屈我家伯姬了。」上官鴻焱沉聲道:「崇大人請想,我家也是一介士族,國中官吏,女兒卻只被收房為妾,似乎……」

  崇白虎這才發現隨口講出的方法極為不妥。他目的本只是抱得美人歸,未曾想過對方感受,現被上官鴻焱硬頂了回來,才道:「確實是我未細想。這麼辦吧,我收伯姬後直接嫡正夫人,大王若有賞賜,一律謝回便是。反正我上有大哥二哥,大王應當不會理會到我頭上。」

  上官鴻焱面有難色,細細推想其他推攔之法。

  看上官伯姬側立父親身邊旖旎如仙,崇白虎欲轉開話題,便先定了神,才溫聲問道:「伯姬美貌動人,麗女天姿,卻不知芳名是何?」

  聽他這麼一問,上官伯姬朝崇白虎冷眼一睨,怒意更生。


  崇白虎當著眾人面前如此探問女子閨名,在當時禮法已是失禮至極。商代巫卜盛行,女子被認定與太陰月癸有關,若給了真名便算是以身相許了;崇白虎必然知曉其中,但他另有算盤。他如此詢問,自然是把上官家與崇家合二為一,視無外人,言下之意便是娶定了上官伯姬,要上官鴻焱沒有選擇餘地。

  上官伯姬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忽然後廳傳來一中年女子聲音:「崇大人且慢。」

  一婦女雍容華貴,略施脂粉,由帳後徐徐走來,便是上官鴻焱的夫人。

  「伯姬閨名,大娶之日她自然會親口與親夫細說。」上官夫人道:「上官家何等榮幸能承崇大人看得起,但名門交婚,應行的大禮便不得少去,以免市井徒夫看了見笑,有辱你我家門。」

  自崇白虎藉故上門拜訪,上官鴻焱便知道他的打算,也早與夫人商立了辦法;一旦崇白虎前來逼婚,能多拖一日便算是一日,最好是能快快另覓女兒喜歡而又門當戶對的外地諸侯,避免北伯勢力影響過甚,反而害了三族。

  崇白虎道:「夫人說得極是。」

  上官夫人微笑道:「那臣妾先領女兒回房私話,以免出嫁之日,失了禮儀。」

  上官伯姬冷聲道:「小女子告辭。」

  「別辭了,與我走吧!」崇白虎擺出了威嚴:「我軍務在身,行大禮緩不濟急,錯過吉日可就不好,況且我崇家什麼地位,備齊大禮有何難事?午後便先送錦織百疋,駿馬十匹,珠寶一車過來,其餘迎娶之禮明早奉上,一併行禮!」大手一揮,家兵長戟立時架住上官夫人。

  此次前來,崇白虎別的沒多想,擄人強娶卻早就計畫分明。

  「你!」上官夫人怒道:「崇大人你這可是要用強了?」

  「這不是用強,」崇白虎抖著肥膩的臉笑道:「這是我親自來請,家人只是維護夫人的安全而已。」嚴厲眼神向上官鴻焱掃去,示意要他不要輕舉妄動。

  「你……你不可亂來!」上官伯姬看此劇變,臉色又懼又怒,想要退入後堂卻又擔心母親安危,眼神閃爍不安。

  崇白虎大步走上,探手強拉著伯姬手腕,就要跨出正堂。伯姬那肯依從,硬拖著腳步不願跟隨離去,頻頻回頭望著父親,眼神中遞著淒苦無奈。曾啟銘著看著那眼神雖不是發向自己,心中卻被激起了無數同情與憤怒,一股怨氣衝了上來,哪裡想到其他身分地位的問題,起身越過几案大叫道:「她又不願意跟你走,你怎麼可以強拉!」一拳已向崇白虎臉上揮去!

  崇白虎提力將伯姬一甩交至左手,空出右手反身格開曾啟銘來拳,喝道:「哪來的葷人撒野!」同時起腳朝他腹部踢去。

  曾啟銘轉身閃避,左手以攬雀尾的履勁格開腳踢,同時右手的棚勁更硬撞向崇白虎側腹。崇白虎腳踢被格而門戶洞開,腹部又受撞擊,但他憑藉善戰多年的豐富經驗,立時放開抓著伯姬的左手改往曾啟銘肩頭抓去,頓時兩人砰通一同跌倒在地。

  門外崇白虎的家兵一見主人受到攻擊,紛紛躍進廳中,隊長快手扶起主人,其他家兵的長戟業已經指著曾啟銘周身上下。

  曾啟銘著地即起,面對眾家兵的包圍依然面不改色,崇白虎卻暗暗緊張了起來。適才兩人交手瞬間,他已感受到眼前這葷人的招式怪異,勁法巧妙;他無論是戰場廝殺或是市井打架,從未看過有人以手臂橫進撞擊的功夫,而這身法卻似乎與傳聞中西伯家的有些類似,打量曾啟銘幾眼,喝道:

  「拿下!」

  命令一啟,眾家兵長戟倏地向曾啟銘刺去!

  曾啟銘倒退兩步,右手以斜飛式蕩開了三柄迎面而來的長戟,那長戟便如強弓急射地往牆壁直飛而去,同時他左手以單鞭捲住了五柄朝腹部戳來的戟頭,下勢一沉,那持械的家兵虎口紛紛震裂跌仆在地,血流滿面。

  餘下的家兵大為驚訝,嚇得止步不前,只聽得插在牆上的長戟兀自嗡嗡作響……

  「一群酒囊飯袋!」崇白虎刷地一聲抽出長四尺青銅長劍指著曾啟銘胸口,威脅道:「你這葷人倒還有兩下子,但你可知道我是誰?」伸足踹了一旁家兵幾腳,叱道:「養你們這群廢物作什?先把你們主母帶走,回去再找你們算帳!」眼光卻落在上官鴻焱身上,似乎在辨別這人與上官鴻焱的關係。

  幾個家兵扶著負傷同伴,另有兩人一前一後來至上官伯姬身旁,恭敬道:「主母,請恕得罪!」言下之意自然是把她當做崇白虎妻妾,但只敢隔著衣袖輕抓住她的手腕,就怕碰觸了肌膚而褻瀆她。

  上官伯姬幽幽回頭,卻是真的望向了曾啟銘。

 

2007/8/16

初 卦  山地剝(05)

 

  原來這人便是北伯崇侯虎的胞弟崇白虎。

  北伯為北方十七國諸侯之長,而崇侯虎定都燕城,所以當地人民也稱他燕侯,此時天子帝辛招各方諸侯朝歌相會,崇侯虎自然前往晉見,而崇白虎也就順理成章地代替其兄長之位管理燕城了。

  「不必多禮!」崇白虎大手一揮,算是回禮。這時廳外又奔進十個崇白虎一起帶來的家兵側立門口左右,個個持戟帶盾,武裝齊備,崇白虎看了滿意,轉身對上官鴻焱道:「上官大夫,我來時業已卜過,兩日之後便是吉日,今天就把日子定下吧!」

  上官鴻焱鎖著眉頭,吱唔道:「這……」

  崇白虎哪去理會上官鴻焱的難處,大聲道:「怎麼啦?還不快叫你家伯姬過來見我?大家也該準備準備才是啊!」

  上官鴻焱推了藉口道:「伯姬事小,不是下官多話,實在是關心,北境與鬼方爭戰,崇大人不是奉命後運錙重給太師,怎麼……」崇白虎道:「這事情我自已安排妥當。目前我已送出一批,又日夜未停地快馬趕回,我一回城就上你這裡,等兩日後成完親,我再押送第二批,不然可就要再等三個月之後才有吉日!」說著逕自上了主位坐下,見上官鴻焱還沒吩咐僕人去請大小姐,指著一旁伺候的男僕大聲道:「快去叫人啊!」

  那男僕看著主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上官鴻焱無奈地揮手道:「去吧去吧!」那僕人才慌張離去。


  原來上官鴻焱膝下只有兩個女兒,大的年方十七;小的十有餘四,外稱伯姬、仲姬,兩人都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月前崇白虎代替兄長掌管燕城,廣大邀請城內士族聚會,偶然聽得席間人士稱讚上官伯姬的美貌簡直可比王后妲己,不由得色心生起,過沒數日便藉故來上官家拜訪,其實就是要看看上官伯姬的長相,怎料一見之後立即被她的美色傾倒,就開始打起上官家伯姬的主意了。

  上官家數代經商,富貴燕城,更受封為地方士族,官拜司命大夫,主掌燕國祭祀大卜之職,卻也不是趨炎附勢之人。崇侯虎敕封北伯,卻是世襲而來,本身品行德能實不足以擔當北伯之位,只懂得巴結帝王,結交權貴,因此崇家兄弟除了排行第二的崇黑虎是因征戰有功而外地封侯,其餘二人卻皆是貪鄙暴橫之徒。上官鴻焱久居燕城,怎會不曉得崇白虎行為,自然是極不願意答應這門親事。

  但儘管上官鴻焱心中有多般的不願意,卻也不能怠慢了崇白虎,以免怪罪下來,門戶自擾。強顏微笑坐上主位副座,擊掌吩咐下僕道:「快多備酒菜上來。」不待片刻僕人呈上多具酒尊,鮮肉。

  崇白虎丈著自己地位崇高,只自顧著與上官鴻焱講些摸不著邊的閒話,也沒去管大廳中其他人,見一盤羊肉端上主桌來,卻不取筷子,右手一探,一塊熱騰騰的羊肉便已抓在手中,接著雙手左右一分,竟將那滾熱的羊肉帶皮就這麼空手撕開。

  曾啟銘一看崇白虎的手勁這樣厲害,心中暗自讚嘆。才在躊躇該不該離席迴避,又看上官主人對來者恭敬有加,而家卜也還在席間穩坐自酌自飲,也就繼續坐下。又想這幾日來在上官家調養,來來去去只見得武吉或小青等幾個熟眼的男僕婢女,剛好藉此機會見見上官家的其他家人。

  酒過數巡,一個婢女匆匆奔至正堂,看到廳外凶惡的家兵,怯生生地顰眉而視,不敢入廳,僅在廳前盈盈拜禮道:「伯姬來了。」

  崇白虎引頸張望,果然見迴廊轉出一個女子,曾啟銘也好奇地側頭看去,只見那女子黑絲般的頭髮上裝飾著幾根玉簪,耳上綴著貝珥串,胸前用殷紅絲繫著一塊獸紋白玉,一身淡藍衣裙披著紫紅短衫,她踏著輕柔腳步不急不徐,來到廳前時更絲毫不畏懼家兵的凶惡臉色,直步而上。

  一名崇白虎的家兵原本還在竊竊冷笑,想像著捉住這美女而立功的景象,於是眼神無意中便透著輕佻;直到上官伯姬由他面前經過,無意間與她四目相接,卻被冷冷柔柔地瞪了一眼,那雖是閃電一瞬地交會,已讓那個家兵心神一蕩,不由得屏住了氣息,深怕在她身上多呼了一口氣都是冒犯;幾個家兵更像失了魂魄,斗然收起了平時惡霸,抬頭挺胸地威武起來,猶如眼前女子才是他們要護衛的主子;曾啟銘原本自行斟酒,卻沒注意酒爵早已滿溢,甚至上官伯姬踮裙避開地上漫流酒水的腳步都沒能喚醒已經沉醉的曾啟銘……

  崇白虎已經見過伯姬數次。他拜服上官伯姬的美貌,所以才極力想娶來作妻妾,但每見一次就又心軟一次,只在離去之後惆悵心痛,懊悔搥肺。這次他鐵打了心,就是要將她帶走,看伯姬珊珊進了廳堂,索性便眨著眼喝酒啖肉。

  伯姬先對父親請安,才對客人一一斂衽行禮;她當然知道崇白虎來意,所以對他儀禮之時眼中也閃著點點嗔意。崇白虎卻自顧飲酒不敢相對,只是探手虛扶而刻意避開眼光。

  而曾啟銘始終未曾把目光移開上官伯姬的臉龐,那嗔怒的眼神震得他心頭湧起一股憐惜之情;直至伯姬向他行禮,四目相覷,眼波散發的溫柔直令他手足無措;一旁的僕人靜靜拭去几案上溢透的酒水,默默扶正翻倒的酒爵……

 

2007/8/13

初 卦  山地剝(04)

 

  一日早晨,曾啟銘在偏堂外庭溫習了所學拳術,一趟打完,覺得自己應該已經康復如元,便對小青道:「我調養至今已經康復許多,應當要當面拜謝妳家主人,不知今日可否與主人相見?」小青答應一聲,行禮離去。過了半晌,就見武吉前來接他到正堂去。

  出了偏堂之後,沿著迴廊穿過廣庭,曾啟銘終於見識到上官家的完整面貌,一路東張西望,讚嘆不斷。迴廊是以泥土堆高夯實,步道上遍佈石板以便行走;迴廊兩旁立粗木成柱,細木作樑,綁束茅草作為屋簷;看來古樸愜意,卻與那日在荒野中醒來的廢村有極大的差異。迴廊由中穿過了寬廣的庭院,而庭院兩側各放有巨大石雕,有人像有獸像,其間花木扶疏,幾棵參天大樹昂宇其中,更襯托著石雕的延展生命,一旁庭園角落有個土窯,幾個上身打著赤膊的男僕正在用陶土捏製物品入窯;又轉過三四個迴廊之後曾啟銘才來到正堂。

  正堂中央也是放了個獸紋刻工華美的青銅鼎,下堆柴火,烹煮著鼎內的東西,一個男僕垂手立於一旁調理。除進門的方向,其他三面皆有疊高的土榻,舖放著木板、坐墊以及几案,上官鴻焱便坐在正面主位,於主位的背後是個兩尺高台,放置著一個青銅大鼎與玉琮,牆壁以紅白兩色畫著獸紋圖騰。另一旁右首坐的則是那日一起前去探望他的家卜。

  曾啟銘見到了主人,躬身拜禮道:「曾啟銘在荒野中流蕩,有幸得上官主人相救才有今日,在此稱謝。」說罷,又轉身對一旁家卜躬禮:「家卜醫術精湛,救得曾啟銘性命,在此稱謝。」

  「壯士不必多禮。」上官鴻焱撚鬚一笑:「你中暑缺水可都康復?」

  曾啟銘答道:「全身無礙。」


  上官鴻焱輕輕擊掌,兩名女婢端上了器皿,曾啟銘一看,卻是青銅酒爵。暗想自己不太會喝酒,更不是嗜酒之人,吃吃酒釀也就罷了,真要飲酒卻是苦事一樁。正在盤算該怎麼推托之際,婢女已將酒爵斟滿。另有僕人送上鼎內烹煮的鮮肉,割成小塊盛在盤裡,附著筷子端上桌來。其實商朝釀酒的種類繁多,依照各種場合就有不同的水酒,宴會的烈酒與談話的淡酒自是不能混為一談,曾啟銘還不知道箇中關係,暗自發愁。

  上官鴻焱舉杯邀飲道:「請。」一口便將酒飲盡。曾啟銘只好也乾了一杯,卻覺這酒性溫和帶有花香,猶如有酒氣的甜水,並不如想像中的猛烈辛辣,就不再多作推辭。

  酒過三巡之後,上官鴻焱果然開始探問來歷,而曾啟銘早就從武吉小青那裡打聽了不少事情,也已編撰了一個自圓其說的說法,便開始解釋如何解散虎鬥,如何小人當道荼害百姓,如何避離朝歌等等,雖然是謊話一堆,曾啟銘卻也不敢加油添醋,一些枝微末節便輕描淡寫地帶過,上官鴻焱卻聽他講的愈是輕淡,想像愈是凶險。

  曾啟銘講到廢村之後的事情卻是親身經歷,順口便將清晨避暑趕路,夜晚練拳驅寒的事情講了出來,也算是替自己圓一下虎鬥的謊言。

  上官鴻焱忽道:「其實當初遇見壯士之時,不知吉凶,業已請家卜下占過,得到了吉象,救起壯士之後果然有幸見得寶物。」

  曾啟銘道:「不敢不敢…」心底卻暗想:「看來你要不要救我還要先占卜過,那要是個凶象,我豈不就繼續躺在太陽底下給曬死嗎?」又想:「寶物?我身上哪來寶物?」

  只聽上官鴻焱繼續說道:「日前在壯士身上的兩件寶物,我怕家僕手腳笨拙,便代為保管,今日壯士康復,應當歸還。」說罷又擊掌三聲,一個家僕由後廳出來。

  只見那僕人恭敬地端著一個精緻上漆木匣放到他桌前,他打開木匣一看,卻是呆了。

  木匣所裝的,是當初他懷中的兩本書:易經、太極拳拳入門!

  這對他來說只是尋常書籍,哪裡是什麼寶物,所以自上官家醒來之後,連日的調養作息始終沒想起這兩本書,更沒想到上官家竟把這兩本破書當作了寶物。

  眼前的青銅鼎在柴火上燒著,滾著,雋刻的獸紋依稀記得那是叫做饕餮的神話怪獸,突然曾啟銘心中迷迷濛濛浮現了一些事情。

  商朝的人民,可能連紙張都還沒見過,更何況是書本!

  商朝的文字,是甲骨文,是銘文;而且要到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才有通用文字。

  斗大的冷汗自額角不住滲出,滴下。

  其實上官鴻焱收著這兩本書已有多時,這幾日不時取出把玩參解,雖然看不懂書上文字,卻還是想弄個明白,因此過兩天還要去探望曾啟銘的念頭也就放下了。但上官鴻焱為人正直,也沒想過要獨占寶物,只是希望多點時間能參透寶物的玄機;直至曾啟銘今日來見,為了避免曾啟銘自己提問此物,便主動取出,一來是杜絕他侵占寶物的謠言傳出,二來物歸原主,也能知道這寶物的奧妙,況且若曾啟銘也不知道這寶物奧妙之處,更可光明正大地的一起參解。

  曾啟銘正想著要如何解釋,忽見一個家僕匆匆奔來,進得大廳,跪伏在鼎旁道:「門堂來報!燕侯家的崇白虎大人來駕!」

  上官鴻焱臉色微沉,皺眉與家卜對望一眼,低聲道:「這煞星怎這麼快就回來了?」朗聲對家僕道:「快請崇大人進來。」

  家僕答應一聲,還沒走出廳門就見門外大步衝來一人。曾啟銘看那人赤髮方臉,面色黝黑,虬髯飄揚,身披戰甲,腰上配劍;雖是身著軍裝,卻也披著皮裘,而身材比起他來更是足足胖了一圈。那戰甲為厚布上縫製了無數層疊竹片,走起路來「咖啦」作響,白狐皮裘如雪花落地,全無一根雜毛。這時上官鴻焱與家卜皆已起立,對那人拜了個長揖道:「拜見崇大人!」曾啟銘也依樣學樣,躬身拜揖。

 

2007/8/12

初 卦  山地剝(03)

 

  上官鴻焱見他發聲嘶啞如吼,心有憐惜,況且本來也只是來探問,便不打擾休養,囑咐先前的婢女道:「好些伺候曾壯士,讓他依家卜所開方子調養。」正欲離去,卻聽曾啟銘問道:「現西伯侯可是姬昌?」

  「正是姬侯爺,」上官主人答道:「曾壯士與姬侯爺相識?」

  「不……不相識…」曾啟銘聽到自己的推測成真,臉色略變,愣了一下,那上官主人還以為他體力未癒,安撫道:「壯士請多歇息,有事儘可使喚伺候的婢女奴僕,你我待壯士日後康復再敘。」

  等主人、家卜與其他婢女接踵離去,而伺候他的女子將木門輕掩上,開始整理房間,曾啟銘重重躺回床板。他懶得管自己說話談吐等一類末梢枝節的事情,他的探問,已經證實了他的推測:此時商朝衰敗,周朝就要興起;而他正被丟在這商周交替時的衝突中國!

  這個時代對他來說,既陌生又熟悉,他也不知道該不該,或是能不能回到他去找尋血清的時候,他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情,想當現在是個夢境,一切卻又如此真實。他推想一定有另一個人在他被獸群圍殺之時救了他,並以奇術醫治好了他的傷,接好了他的斷手,然後把他丟到那個廢村。

  但那又是誰?


  他也知道隨便說出自己的來歷,要嘛就被人當作是瘋子,要嘛就是沒有人聽的懂,似乎只能隨遇而安了,胡思亂想了一陣,想到剛剛婢女幫他擦拭身體的事情,連忙伸手在被子裡摸了幾下,暗暗叫道:「還好,有穿褲子……」卻不知這褲子是誰換的,心中還是掛著大大疑惑。忽然見那婢女在門邊跟他行個禮就轉出門去,進來時卻是兩個婢女;先前的那個端了香氣撲鼻的食物,另一個則在房內各方位點上了蠟燭,頓時屋內斗亮如晨;掌燈的婢女與他婷婷施禮才退身離去。

  那婢女先扶著曾啟銘坐起,才從陶鍋中杓了碗略帶酒氣的水粥,那水粥的米粒細如珍珠,蛋黃如月,蛋白如絲,幾顆紅棗鮮豔地浮在粥上,早已吸引著曾啟銘的食慾。那婢女用口吹涼,打算一杓一杓的餵他進食,曾啟銘臉上卻浮著一陣窘紅,正要將碗接過來,沒想到自己伸出的手卻因飢餓過度而微微發抖,婢女淺淺一笑,推回了他的手道:「壯士您不必客氣,這是我們做奴婢該做的事兒,就讓我們來吧,不然等等主人恰好過來見著了,免不了我們又是一頓唸;這方子是酒釀紅棗甜粥,家卜說這是辟暑怯火的良食,您好幾天沒吃東西了,而這正是讓您墊墊胃。」

  雖說藥補不如食補,曾啟銘卻哪曾受過這樣年輕女子餵食的事情,一雙眼睛不敢看著那婢女,只能直盯著調羹,卻又見到脣紅齒白的小嘴略嘟著嘴對著熱粥吹涼,看得他一顆心砰通砰通直跳──也不知道是酒釀的功效還是心跳動情,一碗酒釀下肚還沒感覺,直到第二碗的一半,曾啟銘便開始渾身發汗,臉色已猶如碗中紅棗──婢女將水粥放一旁,褪去他外衣令他發汗無礙,再用乾布替他細細擦拭身體。

  「這多不好意思……」曾啟銘啞著聲音說著,想到身上一堆疤痕齒印,卻讓這樣一個美麗女子細細擦拭,一臉苦怨,歉然說道:「這…該不會一直到深夜都是妳在這裡吧?」又想到男女授受不親,卻實在搞不懂這界線究竟在哪裡。

  「酉時一過便是男僕來伺候您了。」婢女笑答:「我們酉時之後是要做女紅的。」

  曾啟銘聽到有男僕會來就放心了許多;至少跟男的聊天問話會比較自在,而這婢女總是令他感到不好意思,尤其不經意的看著她時,總是會注意到她的豔紅小嘴兒,因此他也沒敢多問現在是什麼時候,就等著男僕來跟這婢女接班。幸好力氣回復了些,便兀自在床上發起呆,慢慢吃著酒釀了。

  曾啟銘吃著這酒釀,卻不知道這東西究竟珍貴在何處。北伯領下的燕城地屬北界,米食卻是相隔千里之外的南方產物,因此在北方要吃米食便是奢華之事,更遑論是以米釀製的酒釀了;而上官家經商數代,正是南北交流的大商賈,在燕城也是個封有寶鼎的士族,才有餘力在這年頭救起他這落難之人。

  好一會兒敲門聲起,婢女前去開門,一個青衣僕人裝扮的少年走了進來。

  那少年也大約十五六歲,一見曾啟銘半坐床沿,已經醒來,便向他行了禮道:「小的叫武吉,現在由我來伺候您了。」那婢女拉著武吉一旁低聲說了幾句話,也對曾啟銘行了個禮:「小青跟壯士告退。明天早上再來伺候您。」

  「原來她叫小青啊…」曾啟銘心中記下了小青的名字,對她微笑致意,目送她離去。回過神來看著武吉,想了一下,啞聲問道:「你真是武吉?」

  「是啊,壯士有何吩咐?」武吉恭敬地垂手立在旁邊,和聲問著。

  「不不…沒什麼…」曾啟銘看著武吉的容貌,想著:「我大概也算是認識武吉的,不過武吉就一定不認識我了。」問道:「怎麼你們都稱我為壯士?」

  「主人說,看您這等身材應該是某個官家人,大概是因為近來官禍連連而避走朝歌;家卜又說,您身上這身勳表應是野獸所創,而且若不是豺狼虎豹,應不至於如此兇猛,因此主人猜測您興許是年前聞太師廢去的虎鬥之士。而這虎鬥之士個個當世勇猛,當然稱為壯士!」聽著武吉滔滔不絕的說著,曾啟銘暗叫了聲慚愧,他知道自己是胖了點,卻第一次因為肥胖而被誤認,或許在此時荒政當道,能過好日子吃胖的人真的不多,心中自嘲地暗暗苦笑。他看武吉不畏生人且有問必答,便想辦法不著痕跡地探問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名字、語辭、禮俗等等;通常武吉說個起頭,曾啟銘就能推想到尾巴,例如虎鬥就是單獨將人與老虎或是大狼一起放在三丈高、十丈寬的大柵欄中相鬥,其實說穿了就是競技場;曾啟銘也探問了些上官家、燕城的狀況,幾天過去,曾啟銘的體力聲音皆已經回復如前,畢竟他也只是飢餓過度、中暑缺水的病症,調養幾日便無大礙;幾日下來也跟武吉小青兩人熟稔不少。

 

2007/8/10

初 卦  山地剝(02)

 

  走著走著,那顆已經不曉得被他咒罵幾百遍的火球終於帶著酷熱落下一方,取而代之的,便是皓白如鏡的一輪弦月。

  「原來月亮真的能如此美麗啊?」他笑著讚嘆明月,不過當他又繼續走了一段時間之後,終於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四周空曠之地開始變冷,地仍是黃土沙塵,沿路卻未見任何鳥獸蹤跡,一陣寒氣隨著狂風與沙塵滾滾襲來,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他猛一回頭,才見到風沙幾乎掩蓋了他走來的足跡,孤零零的立在荒地之中,他已經分不清楚東南西北了。

  他望著那輪弦月,暗暗叫苦道:「用太陽的位置分辨時間方向我倒還會一點,用這月亮嘛……真是到了個見鬼的鳥地方啊!」雖然天上有無數星辰,但他一個也不認得,更不可能用星辰辨位,累得一屁股跌坐地上,包袱落地抖散,那兩本書又從包袱中掉出。

  他翻閱著那本太極拳入門,自語道:「既然會冷,那我乾脆打打拳吧,」說著便藉著月光,依照書上的圖樣說明,起手含胸拔背,攬雀尾、單鞭、金雞式、十字手……一式一招的練起拳來,他邊打邊想:「既然我晚上不認得方向,所以趕路還是要白天趕路,但是白天又熱的跟什麼一樣,大白天的走我可能就曬成了人乾,而且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找到吃的…」又想:「這個方向是我選的,那就一直走下去才能知道結果,所以行走的方向是不能換的,那明天確認方向之後還是要朝北走!」

  想了幾個烈日下趕路的方法後,他的太極拳也打完兩趟,以包袱做枕,露天睡了。

  於是他就這麼睡到早上,任憑被日頭曬醒;辨識方向後開始趕路,日過正午之後便用柴枝衣物搭棚蔽日,傍晚偏涼再走一會兒,深夜便練拳驅寒,直到睡意湧來才做休息。

  如此艱苦過了四日,他實在已經飢餓難耐,皮膚更因為日曬而刺痛不已;這幾日來都是鳥不見飛影,蟲不見地爬,更別說是樹皮瓜果一類能充飢的吃食,所經之處皆是荒地,四日之中他滴水未進,體力已然透支,第五日的太陽雖將他曬醒,他也只朦朧睜眼,還即昏迷。







  一股清涼撫過臉上,他悠悠轉醒,迷濛雙眼先是看見淡藍色的布幔,心頭尚在遲疑,這時耳朵裡也擠進些許水聲,聞聲望去,卻見一個青衣女子在他床邊洗擰東西,他看那女子的容貌清秀伶俐,大約才十五六歲左右,只是身上的衣著有些古怪,頭上還梳了兩個髮髻……不一會兒那股清涼又輕撫著他的頸子胸口,這才知道是那女子用沾濕的毛巾在替他擦拭身體……

  「這女的這樣子擦我的身體,那我豈不給他看光光了?」一想到這,他才想起更重要的事情:「這什麼鬼地方?」猛然從迷糊中驚醒坐起身子,卻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他那聲音不但沙沙啞啞,還令喉嚨還十分疼痛,他一雙睜大了的眼睛與那女子相覷而望,不料那女子並未被他嚇著,反而淺淺笑道:「您這會兒可真的回神了,我即刻去請主人。」說罷便端起一旁的臉盆匆匆離去。

  他呆然地看著女子離去的背影,只覺得那身青衣十分好看,就是古怪了點……他眼光緩緩掃著四週:木窗、木牆、木頭門、夯實的土地幾處用木板疊高,上面放著坐墊、房間中央放了個獸紋青銅鼎,床邊一個木頭几案……房裡不論是天花板的木頭樑柱或是自己睡的木頭床鋪,寬廣的房間內幾乎都是木頭製品與青銅製品;那透幽藍色彩的青銅上全然看不到一絲銅綠斑……他心中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情,一個「不妙呀不妙」的細細聲音在心底響起,推想:「看來前幾天從那個破爛村莊離開後沒吃沒喝的走了好幾天,然後就被人救來這裡了。」不由得拍著自己的額頭低聲哀嚎著:「天呀,搞屁呀這鬼老天!」

  這一拍,才注意到渾身上下幾乎都被太陽曬成了黃牛皮般的深褐色,還褪了好幾層的皮灰。他正打算下床,卻發覺自己竟然半點力氣也沒,想來剛剛能坐起身體,似乎完全憑藉著那僅存的些許一點力氣而已。低聲牢騷沒兩句,木門便被推開,一下子進來了六七個人;兩個男的五個女的,其中一個正是剛剛在他床邊替他擦臉的女子。

  為首迎面前來的男子面貌端正,留著長鬚,身披皮裘,腰上掛著兩塊玉璧,神色不怒而威,顯然就是剛剛那女子所提到的主人了,而一旁的老者則白髮蒼蒼,白鬚飄逸,後面跟著的幾名女子皆同樣穿著同樣打扮,顯然是府邸的丫環婢女,不過他心中沒有什麼奴婢觀念,自然也沒有看輕她們身分的意思。

  那主人坐在一旁墊子上,頷首對他說道:「壯士安心,此處為北伯統境內的燕城,我乃上官鴻焱,這位是我家的家卜,不知壯士大名?」

  他聽到主人這樣的說話,心中那個「不妙呀不妙」的聲音愈來愈大,想自己哪是什麼壯士,主人問話卻又不方便不答,回道:「我叫曾啟銘。」他怕聲音沙啞難辨,又說了一次。突然腦中閃過個念頭:「北伯?好熟悉的名詞…」

  主人聽他聲音如此可佈,便望向一旁的家卜。那家卜自然明白主人的意思,趨上前以食中無名三指搭在曾啟銘手腕內側脈搏,一會兒沉聲答道:「此人燥暑未退,肚中空燒,因此喉頭生癤,尚不便言語。待今日清醒進食,至後日應可說話。」

  曾啟銘一看這把脈的動作,又聽那老頭子家卜所說的話,心底那句「不妙呀不妙」的聲音已如雷響,隨即想到另一件事情:「為什麼這樣文謅謅的話我聽得懂?」

  那主人頷首道:「看曾壯士所來的方向,卻是由朝歌而來?日前我家商隊自朝歌返回北境,經城外百里之處,所馴之斥鷹見壯士倒在路旁,家人便帶你進城來了。」

  「朝歌?這名字我更熟悉了!」曾啟銘快速地將熟悉的名詞一個個在腦海中檢視,他哪裡知道斥鷹是指往來各地都城交易的富有商隊專門馴養來偵查路況、預防山賊的獵鷹,這斥即斥侯的意思,他只當作是叫「赤櫻」或是「赤英」的人名;但還是聽得出來這主人是在說自己的命是他救的。嚴格說起來其實是他的家僕救的;但若不是當主人的肯收留,大概也會被丟在路邊,所以他還是禮貌地回答道:「多謝上官先生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說完曾啟銘自己也大吃一驚,本來他只是要講:「謝謝你救了我。」卻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是講出這樣文謅不堪的話。

  他極力定下心來思考,卻始終不明白其中的詭異;突然腦海中似乎閃過一道電光,他終於想起這些名字為什麼會這麼熟悉。

 

2007/8/8

初 卦  山地剝(01)

 

  「你先走吧,我來斷後!」他拍著夥伴的肩膀,目不轉睛地盯著獸群:「那血清一定得要有人給送回去,所以這群畜生就交給我了。」

  那夥伴眉頭一皺,遲疑道:「你一定要回來!」

  他笑了笑,血掌在夥伴背上輕輕一推,催促離去:「放心吧,算命的說我還能活八十年呢,怎麼會這麼早死?」

  夥伴心頭酸楚,再與他相視對望一眼才轉身疾跑離去。他也回頭,迎向襲來的獸群。

  夜風吹起,獸群蜂擁而上,他馬步一跨,雙手前棚,左低右高的劃出圓弧,一招如封似閉的六股環漩勁力登時將首當其衝的野獸前肢絞斷,他暴喝一聲,雙掌已貼上那野獸胸口,陽勁貫出,野獸如斷線風箏般直飛出去,這手按勁剛猛透體,使得被那些巨體撞開的獸群也橫屍一地。

  漆黑夜色中僅有遠處火堆燃燒的影子勉強照耀眼前四方,隨著扶搖直上夜空的卷卷濃煙,閃爍的火光忽明忽暗,而一群群一疊疊的野獸嗅著鮮血氣味不斷擁來;他縱身退後,將重心右旋還左,雙手甩出圓柔纏勁,一招雲手已隔開三張往他喉頭襲來的利牙,順勢也扭斷了兩隻野獸頭頸。可惜他雙掌翻飛,雖然格斃了一隻又一隻的野獸,卻只見更多的尖牙利爪包圍著他。

  爪牙撕開肌膚,低吼恫嚇心神;一頭野獸從後而來,他倏地回身翻掌一格,利牙卻已咬上他的左手腕,立時右掌陽勁毫不思索拍往那野獸胸口;隨著他的暴喝聲,那野獸胸骨絣裂,脫口飛出數十步,撞開獸群,死傷一地。

  死戰至此,他已失血甚多,漸感難支;直至他瞥見火光暗處,欣慰一笑。

  看見夥伴背著火光遠遠離去的身影,他心頭那一顆大石悠然放下。

  左肩的肉早被叼去一塊,背上皮翻肉綻的裂口與無數齒印更不斷淌血。眼見一口利牙迎面噬來,正欲凝勁左掌還擊,卻感一陣麻木刺痛自胳膊猛襲心口,定神細看,只見左肘以下血肉糢糊,骨裂腕斷。右掌帶出最後的斜飛勢將撲來的野獸以履勁引開,與另一頭野獸迎面互撞,兩頭野獸哀嚎未起便登時斃命,而他也終於力竭仰天而倒……







  烈日當空,他緩緩轉醒,才一睜眼,卻見一顆白亮的火球高掛天上,自己顯然是被曬醒的,唉道:「唉喲,這什麼鬼太陽…」掙扎坐起身子,發現自己躺在一口井邊。四周毫無人跡,塵沙遍地,草根枯黃,樹幹稻草搭起的房子一幢幢地東倒西頹,黃土掩蓋,或有些房屋是以泥土石塊砌成,卻也破壁斷樑,儼然是個荒廢的棄村。

  他想想總覺得不對,這裡的景象實在怪異至極,自己不應該是在這樣的地方,茫然自語道:「真是見鬼了,那天晚上拿了那血清之後不是跟一群野獸打了起來嗎……怎麼會這樣?」隨步走開在幾個房舍外遲疑些許,才小心地在村中查看。待他回到了井邊,依然沒見著半個人影,也沒見著任何野獸屍體血跡。

  他東看西看,除了臉露疑惑之外,口裡更是不時嘀咕著:「沒人倒還能相信,沒有野獸屍體就真的奇怪了…」邊想著邊用左手敲著腦袋,猛地叫了聲:「我的左手!」

  他定神看著左臂,只見手肘處環繞著一條畸零傷疤,油粗的胳膊上也是一圈疤痕;再細細查看自己身體,卻見肥胖的肚皮上滿是無數齒印裂口的肉疤,而這些疤都已經結了痂長了新肉,除此之外,他還發現自己全身穿著皆破爛不堪,衣不蔽體,連忙在各處荒圮的房屋內翻找。

  踅尋片刻終於翻出了幾件居民棄村時遺留下的縫補破衣褲,卻看他將衣褲一件件的攤在地上,遲疑了好一會兒,還邊看邊發著牢騷道:「看來我真的到了奇怪的地方。」

  他才準備更換衣服,卻由懷中掉出了兩本書:易經、太極拳入門。

  他對這兩本書愣了一會兒,這是他去找血清之前隨手塞在腰帶上的書,他開始擔心起夥伴是否有將他們拼死尋來的血清送回去。又朝周圍環顧一番,他還是隨遇而安地換好衣服,再將原本穿著的衣物與兩本書一起捆在破布包袱中,然後找了一片茅草屋簷的蔭涼之處躺了下來。

  他一邊閉目歇息,又一邊喃喃自語道:「看來自從發生了『那件事情』之後,再怎麼奇怪的事情都得要見怪不怪才行,現在既然莫名其妙的被丟來到這什麼鳥地方,大概一時三刻也沒辦法回去,太陽又這麼大……我還是先休息養傷好了。」隨手拾了塊破板對自己搧風,口中還不住發出「見鬼了」一類的牢騷,講了幾句,突然拍了下自己腦袋,改口說道:「應該說見神了才對,見神了見神了──去他什麼鳥狗屁神!」

  或許就是這牢騷不斷以及自言自語的習慣令他在此孤獨荒涼之地也能泰然處之。

  這情況直到他肚子發出飢餓響音他才打起了精神;但那也只是把閉起的雙眼睜開,確認烈日的位置罷了。「還是這麼熱?看來得等這個鬼太陽下了山,我才走得動啊!」他明白自己得等待這烈日稍沉,就必須找東西吃去了。原來在方才搜尋人跡,翻找衣物之餘他便將村莊的地形勘查了一番:出了此村落之外,目光所及之處除了黃沙塵土,別無他物。而這裡的居民會放棄此村,想來村內就是已經毫無任何足以充飢的食物了。況且他還需要想想那一夜死戰之後,他是如何撿回一條命,又是如何原因讓自己的重傷能奇蹟痊癒。

  烈日偏西,他也不知道現在的時刻,更不曉得該朝哪個方向去,於是他想了想,隨手撿了根枯柴,直立地上,任它倒下。

  只見那根柴倒下的方向,是朝著南南東。

  「天意要我往這裡走?」他笑了笑,自語道:「天意就是神,這神真要我往這走……我就偏不去!」

  他索性用枯柴挑起了包袱,邁開步伐朝北走去。